母亲影展 | 观影笔记⑭：哈比 · 郑忞 · 马小翔
母亲影展
观影笔记⑭：哈比 · 郑忞 · 马小翔
Ø哈比：“奇观”及处理
Ø郑忞：失控
Ø马小翔：《寻求之路》观感
“奇观”及处理
虽然《寻求之路》作者强调他不是在拍「奇观」，但是我在观影的时候，我最先写下的笔记就是奇观两个字，但是触动我写下这两个字的并不是因为宗教，而是妈妈的生活里面，触发她情绪高张的事情，像小儿子的对话、医疗过失的维权、回忆小时候辛苦的成长经验等等。
于是祷告听起来像一种护身的咒语，神无所不能，能够引领我所不能的、失败的、挫折的、苦的。所谓的奇观也在于无法直视自己在关系里面的样子，必须依靠宗教的折射来解决，教义成为诠释困境与安慰的方式。
虽然我想问「如果困难终将被裁定，疑惑将会被终止，恐惧也会被抚平，那还思考什么呢？」
或许有个更基本的感觉是在成长过程里，发现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委屈感，想被爱的欲望一直都有，但无从被满足，因人受伤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心智要「长大成熟」，转念与放下何其难。
坦白说，一开始作者的语调与说明字卡让我误读了这部片，淡淡的、不带有情绪的口气的确很像客服人员，字卡象是新闻报导的说明，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作者采取的是反讽的态度，对于人的存在、活着的姿态有所怀疑，直到第一段音乐出现后，我才发现我错了，镜头里的背影多像一个斗士，跟生活的苦难斗，跟索讨斗，跟被原谅斗，绷紧的、僵硬的、战斗的背。我在这里才看见作者的目光，有意思的是这凝视出现在充满想象但没有脸的背影。
我对于作者的好奇大过于对妈妈的好奇，两人关系比较像朋友，有个距离感，有一场妈妈讲起小时候骑脚踏车送便当，妈妈比较像孩子，作者反而像爸爸了，连安慰的方式都像。其实我在想，作者是不是就是一个淡淡的人，而不是对亲密关系陌生呢？淡淡的也没有什么不好。
失控
观看《寻求之路》以前，我不知道家庭教会，也不知道 “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儿子，更不知道数字“7”在基督教教义中的含义。在我的理解框架中，命运的前奏、人间世、原生家庭、回家、该隐的权势、常在、愿，七个章节故事之间的逻辑关系是这样的：
命运的前奏，母子失和，儿子欠下大量的网络贷款，儿子欠下的债务大多以母亲的名义借贷，母亲还因此被列为失信人员，母亲陷入儿子不断纠缠的烦恼中，也处在失去丈夫，后半生不得不孤老终生的痛苦中；
人间世，因为医生的误判而导致丈夫提前失去生命，母亲想追究医生的责任，发现自己投诉无门，感到不公平，却无处宣泄；
原生家庭，摄影机背后的作者，母亲的大儿子尝试帮助母亲摆脱她的痛苦，带着母亲走出她的生活困境，母亲说神让她经受这一切苦难，她要遵守神的旨意；
回家，一个类似酒店会议室的公共场所，一群人祈祷，痛哭，拥抱，无比喜悦，最后看见一个中年女性在主持和引导这个祈祷仪式，母子对话，母亲回忆她自己的原生家庭；
该隐的权势，家庭聚会，作者问舅妈，攻击她干嘛，舅妈说嫉妒，她们同时开始信神，神拣选小姨当领袖，影片第一个段落中的儿子现身，当众告解，反思自己的过错，众人再次进入手舞足蹈的祷告仪式；
常在，又一次家庭聚会，母亲在祷告仪式中，一边痛哭，一边在地上爬行，边上有人不断给她铺上地垫，母亲沉浸在自己的哭诉和宣泄中。母子对话，母亲对儿子说，要顺服权柄。
愿，继父之死，和母亲的申诉文。
由于我不知道“该隐”是人名，“该隐的权势”，我就理解成了应该隐去的权势，所以，我最开始理解《寻求之路》的故事逻辑，一个遭遇各种人生不幸的中年女性，投身宗教信仰，选择臣服在神的旨意下，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拯救自己，但是片子给我展示的现实是，虔诚的信仰并没有给她带来自由，她反而被禁锢在另一套权力系统中，继续做顺民，顺服权柄，一直到神答应给她一个应许之地。这让我很困惑，如果信仰不能带来灵魂的自由，那何必在现实肉身的苦难中，又给自己的灵魂套上新的枷锁，在灵魂的炼狱中继续煎熬？也就是说，并不想走出痛苦对自己的精神折磨，而是在反复地情绪宣泄中，享受痛苦对自己的折磨？这是影片最让我困惑不解的部分。所以，我以为影片在批判母亲投身宗教的寻求之路，神的旨意，是应该隐去的权势，因为宗教不能让自己超脱，获得自由。
映后谈，有位观众提到，“该隐”是一个人，导演说，基督教中数字7，指涉创世纪的七天。我搜索关键词“该隐”，并询问了一个信基督的朋友，创世纪中关于该隐的描述，得到的基本信息是这样的，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第一个孩子，他嫉妒弟弟亚伯得到了主的首肯，把亚伯杀了，该隐受到上帝的惩罚。理解到“该隐”的这一层背景，我开始理解母亲在原生家庭和常在这两个段落中，和儿子对话时，母亲思考问题的逻辑，理解母亲为什么要遵从神的旨意，经受痛苦，咀嚼痛苦，一种甘愿受罚的状态，我不知道作者插入和舅妈极短的对话段落，是不是在指涉母亲和小姨，该隐和亚伯，其中暗藏的某种关联性。如果是，故事的意味，我之前对这个故事的理解，就与作者想表达的意指之间，产生了一个裂隙。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缺少某种背景知识的时候，会不会造成彼此之间沟通和表达的障碍？对我来说，不理解“该隐”时，我看这个故事，我觉得故事带有某种批判性，指向宗教信仰也不能解救灵魂脱离苦海，理解到“该隐”和该隐的故事后，放回影片的故事情境中，我感到故事不是在批判，而是带着某种悲悯，在注视母亲和小姨。
第一次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我觉得音乐是一个干扰，让我出戏。第二次观看，仍然感觉到音乐的干扰，消解了故事的情感力度。当我理解到该隐的指向后，我开始揣度，处在作者的位置，看着祷告现场，母亲和小姨的表现，臣服的母亲与作为神的化身的小姨，亲情，神性，权力，秩序，那么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来，的确让人困惑，难以把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导演说的失控，我在想，如果是我，我能抽身出来，冷静地判断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答案是，不能，我也做不到。
细细想来，这种失控，的确让我流连，妙不可言。
《寻求之路》观感
《寻求之路》非常精彩。影片的旁观视角为特定人群的日常提供了一个有些偏移的视角。如果放下猎奇的心态走过这条光怪陆离的隧道，你会发现影片中折射的问题其实都只是大部分人日常苦难的一部分，只不过影片中的群体有一个听上去有点魔幻的渠道张扬和宣泄。在一个无论物质还是精神层面的苦难得不到有效排解的环境之中，任何倾诉都会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失控变为挣扎和喧嚣。这赋予了影片视觉和叙述上的魔幻感，却没有一丝一毫磨损掉背后沉重的现实感。包括每一章节的选题和结构，都是在借神的口说人。而影片主线也像是现实和精神拧成的，一股纠结的绳。
比起教会中的仪式，母亲的祷告，我觉得最荒诞的部分反倒在于母亲和导演的对话，前一句话是无比沉重的现实问题，下一句很可能出自圣经中某句经典，赞美着上帝的权能。教会蒸蒸日上，和个人挣扎求存的现实，这是两股无比撕裂又无比纠结的力量，只有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才能合而为一。在这种大环境下，其实冷静地凝视，也是一种沉默的抗争和祝福。
很多人不理解导演的心境，认为他太过冷静，但我认为，对于纪录片的拍摄者而言，客观冷静的凝视和反映真实，就是最大的爱与救赎。在本片中，母子（母亲与导演）的隔阂是全方位的，涉及到信仰，文化，世界观甚至是口音，但在这种夜以继日的凝视之中，我相信这边界纵是没有磨灭，至少也已经变得更加透明，足够透过充满祝福的视线。
母亲影展→观影笔记
作者的话
首先，这是一个“私影像”，我将镜头对准我失去多年未联系的母亲。在离异之后，我们中间有十几年没有任何的联系，当我们有一个机会重新恢复关系时，但我已经有了很强烈的陌生感和抗拒。我试着以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去了解一个本不亲密的但有着血缘的关系感情，试着去了解她方式，她的经历，她的选择以及她的信仰。在与被拍摄之间的关系不断变化，使我更困惑。其中，也发生了她人生中巨大的转折点，继父的去世。其中困惑来自于他的苦难与信仰，然而巨大的转折让我们都措手不及，本没有修复的关系又面临新的问题，所以我选择将这复杂的情感变化和一个观察者的生活视角记录下来，将她的信仰与真实生活的复杂性展露其中。另外本片所有拍摄均为真实生活场景即时发生拍摄而成，由于我们分地两居，所以差不多四五年断断续续的才完成，但是这种真实世界的情感和发生事件，带来的真实的生活语汇，纪录片的方式或许能更好的以我的方式去读懂母亲的苦难与选择，也试着与童年的那个自己和解的最好方式吧
作者简介
1990年生人，现居北京。独立舞者编舞、写作、剧场、装置、纪录片、多媒体、文化研究多领域创作。创办异象文化工作室 工作经历：2015-2017年 北京现代舞团职业舞者，参演作品《二十四节气》全球巡演、《逍遥游》、《岛》等。2018-2021年 任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教师 作品曾在英国伦敦、荷兰阿姆斯特丹、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民族剧院、中国国家大剧院、UCCA尤伦斯艺术中心、深圳OCAT当代艺术中心、北京木木美术馆、77文创园、凹凸空间、33kn美术馆、ING美术馆、宋庄PINK美术馆、码字人书店、AC艺术社区空间中演出或展览，个人作品也曾参与中国青年舞蹈扶持计划、德国莱比锡国际纪录片与动画节、中国银川国际青年戏剧节、上海思南艺术节、南锣鼓巷戏剧节、华北五省舞蹈大赛等。曾合作独立艺术家：田戈兵、王亚楠、雷琰、连国栋、张献、杨月美、卿青、胡晓媛、毛磊、杨夕鹏、余国军、毛雪、邢龙、李阿平、丁路、潘小楠、孙荣波、Kai Erdweg（德国）、陈欣頔、张雪浩、艾阔等。
选片人说
章梦奇：无疑是一部具有争议，且能引出关于家庭、宗教等诸多话题。在家庭教会已经被打压得几乎听不见声的环境里，能够看到其内部的构成，仪式，具体成员的困苦……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这部影片特别。影片的出发点并不是蒙头眯眼奔着家庭教会这个题材而去，而是出于母子的关系，这第二点就值得拍手叫好。本能将这一切怪异的、撕裂的、无法言说的母亲的生活都转向了与自我连接的视角！第三点，导演尽管没有直白袒露自己的信仰态度，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失控”的家庭教会的态度也相对暧昧，但因为母亲、小姨、舅妈身在其中，这种暧昧变得非常有意思，也显得出一种人情味。设想，如果是一个奔着家庭教会题材的“导演”去拍，获得了同样让人震惊的场面（其中有一段场景简直是圣殿级别的荒诞剧场，皮娜鲍什看了也要合不拢嘴！）就会让这些东西变成一种猎奇，而不是作为儿子的注目——面对“走投无路，却以己之力找到了某根稻草的母亲”。
郑忞：这个故事讲的真好，真实到令人窒息！在每一个人都被打成原子的、只有恨没有爱的世界，苦苦挣扎，期待一个超越一切现实的大他者来拯救自己。在这个不准宗教信仰存在的国度，一个渴望耶稣拯救自己的人，或许是一个非典型观察样本，如果放到故事主人公成长生活的社会背景、时代背景中去看的时候，又发现这个非典型家庭样本直接剖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切面，信仰缺失，连物质追逐的梦想都已幻灭，只剩下一堆无法偿还的债务时，如何拯救自己的灵魂？片子探索的主题非常深邃，七个章节七块拼图，每一块，都是一个切面，连在一起看，就是我们身处的残酷现实。
郭一骄：本雅明讲：“大难不止，救赎睿赖其间的缝隙。” 问题在于，大难并非自找苦吃，更不是一味接受乃至萨德主义般享受苦难所营造出的天启幻象。“耶稣又走开去祈祷，他说：我父，如果我非得喝下这杯苦酒，那就让您的意志得以实现（马太福音 26:42）。” 信仰并非有苦酒二话不说只顾吨吨吨喝，而是于苦难中面向神的自我救赎意志的义无反顾。犹太-基督教神学体系中的接受苦难不等于自我救赎，一味地接受苦难甚至有碍自我救赎与神的旨意。因为对苦难的完全接受所形成的认知论自洽，与基督教道德谱系本体结构中的赎罪意识矛盾对立，这也使得耶稣受难的被悬置而无法锚定。换言之，只有窄路并非迈入窄路，祥林嫂信了主也依旧是祥林嫂。但谁又是这场纪录片新年祝福里的牺牲贡品呢？历史中，上帝已死。反历史的虚无中，上帝又一次次在无谓的个人苦难中复生。阿门！
李新月：作者的位置很复杂，亲近、理解、不认同、旁观、介入，寻求之路是母亲的，似是在为母亲的信仰之路分章节做传，同时也是理解母亲的过程，没有光环的、一地鸡毛的生活现实和信仰的种种仪式一同贯穿始终，两者并置在一起，能感受到信仰作为母亲痛苦无法承受时的一种出口和希望。母亲在弹琴唱基督教歌曲时，向主祭拜、哭诉时，反证了在被现实压倒时精神的存在。信仰掩盖了具体问题，比如母亲和小儿子之间为何是如此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化解了问题，在信仰的仪式中人与人似乎很容易彼此关爱，作者在第五章“该隐的权势”中有试图解构信仰内部的视角，不是锋利的批判，依然是带着理解的注视。